被“退货”之后,他们在疾控中心“假装上班”
被汝州市疾控中心清退后,李旭开启了“假装上班”模式——每天早上八点准时赶到单位,既不需要签到,也没有岗位,甚至连工位都没有。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一楼大厅外的深红色瓷砖台阶上,掏出手机修改各种投诉材料,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如同每一个刚入职时如履薄冰、兢兢业业的职场新人,尽管没有工资,但自认为拥有了“编制”的张翼们也不敢怠慢。他们每天准时出现在疾控中心,签到、上班,努力做着领导交办的工作。
这41名新入职人员里,还包括28名疾控中心原本的临时工。他们熟悉着单位的规章制度,大多也还留在原有岗位上。唯一变化是,做临时工时,他们能拿到1000多元工资;有了“编制”后,反倒没了收入。
为了区别这28个人,李旭、张翼及另外的11人,称自己为“社会考生”。
事后想想,李旭意识到,“退货”的消息是有迹可循的——“五一”假期期间,他接到单位纪检部门的电话,说是平顶山市纪委要调查这次考编,具体什么原因,对方并未透露。
所谓调查,是把他们挨个约在指定的地方,由纪委工作人员问了些有关考试的问题。李旭以为这是例行公事。问话结束后,大家也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
到了6月7日,疾控中心领导突然把李旭叫到办公室单独谈话,说是他们参加的事业编考试作废了。“说什么程序违规,今年考试不算数,你们下周就不用来上班了。”李旭记得,领导让他打印了一份离职报告,上面写着“因个人原因自愿离职”。
没来得及反应更没来得及质疑,他已经被“请”出了办公室。
13名社会考生都经历了同样的程序——谈话、被要求签字。
“怎么违规了?2022年考试,2023年调查了一年,公示也过了,现在说违规?我不能接受。”张翼说,他们13个人坚决不走的理由是,单位不出具清退他们的任何书面材料。
按照中共中央组织部 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关于印发《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处分规定》的通知明确指出,事业单位人员受到处分时,事业单位或者事业单位主管部门决定应“将处分决定以书面形式通知受处分事业单位工作人员本人和有关单位,并在一定范围内宣布”。
没有书面材料,张翼等人就认为,这种清退是违规的。
到了6月17日,社会考生们发现,他们的名字从签到表上消失了。
“这意味着,我们被彻底抛弃了。”那种靴子终于掉落的愤怒和恐惧让李旭感到眩晕。尽管在那之后,他们的工作尽数由别人接手,工位也被剥夺,但他们还是坚持上班,无处可去,就待在二楼的会议室里。
28名刚“转正”的临时工,名字同样从签到表上消失。
吴丽丽就是其中之一。“转正”之前,她已经在疾控中心工作了十几年,工资从最初的几百元,涨到后来的1000多元。由于是临时工,她甚至享受不到除医保外的更多福利。
同样是2022年,她看到单位招事业编后,来不及多想就报了名,“我年纪不小了,小城市里的失业女性,尤其难找工作。” 在她的印象中,疾控中心此前一直没招过事业编。新冠疫情之前,疾控中心的工作量不大,吴丽丽所在的门诊算是最忙的部门。疫情期间,他们的工作量翻番,每个人都进入战斗状态,随时待命。
通过层层考试后,吴丽丽有了“编制”,但也只有了4个月。
二楼的会议室不大,41个人都坐进去就塞得满满当当。对包括吴丽丽在内的“转正”临时工来说,之所以坚持去单位,除了没见到解除聘用的手续,他们还担心被按旷工处理。事业单位人事管理条例(国务院令第652号)规定:“事业单位工作人员连续旷工超过15个工作日,或者1年内累计旷工超过30个工作日的,事业单位可以解除聘用合同。”
会议室里,41个人关起门,反复商量解决办法。
他们想出的办法,就是派代表逐级反映问题——对参加过编制考试的人来说,这是他们认为最稳妥也最政治正确的方式。哪怕经历着人生的至暗时刻,他们也更愿意相信组织的力量。为此,他们找到了汝州市、平顶山市、河南省等有关部门。
“人家省里的工作人员一听我们的事,都觉得不可思议。”李旭说,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汝州。而这意味着,这个问题无解了。
代表们只能分批,再逐级反映,再陷入死循环。
7月30日,汝州市卫健委在书面答复代表时,首先承认这些人“反映的问题基本属实”;而后续表达则称,这些人属“报道(注:原文如此,实际应为‘报到’)上班但暂未聘用人员,因此属于临时聘用人员,在清退范围内,作清退处理。”
他们依据的清退文件,是汝州市2023年12月22日下发的关于印发《汝州市机关事业单位编外人员清理规范工作方案的通知》。“既然2023年就印发了文件,那为什么还让我们2024年入职,这很像是为了清退完成指标。”李旭觉得滑稽可笑。
但从这份答复里,他们也知道了自己通过编制考试的身份——临时工。
8月12日,作为41个人派出的代表之一,李旭见到了汝州市政府的一位领导。对方要求,不能拿手机,不能录音。李旭记得,“我当时问,清退我们,有没有文件?领导回复说,没有文件,永远不可能给你文件。”
次日再到疾控中心“上班”时,二楼会议室的门上了锁,其他以前经常开着门的空房间,也全部被锁住。那之后,门前的台阶也就成了他们的“工位”。
曾经无比信任的组织没能解决问题,李旭们决定将事情反映给媒体。
舆论之下,8月17日,汝州市卫健委发布情况通报称:“ 2022年8月,汝州人才交流中心启动公开招聘疾控中心工作人员工作,后因疫情等原因,招聘工作暂时搁置。2024年2月1日至7日,汝州人才交流中心对拟聘用人员共41人进行公示期间,有关部门陆续收到举报,反映该招聘存在违规违纪问题。随后,平顶山市纪委监委联合汝州市纪委监委对该问题进行调查。经核实,汝州疾控中心在公开招聘过程中,存在招聘方案未经上级主管部门批准、违规设置限制性指定性报考资格条件等问题,违反了人社部门关于事业单位公开招聘的有关规定,该次招聘方案无效,结果予以作废。相关责任单位、责任领导、责任人已经受到了严肃的党纪政务处分和组织处理。”
当地一不愿具名的官员私下对《凤凰周刊》表示了困惑,“既然2月就收到举报,为何不暂停招聘?还让人家去上班?”
通报中,“存在招聘方案未经上级主管部门批准、违规设置限制性指定性报考资格条件等问题”这句话,让吴丽丽有些委屈。
简言之,就是直指其中存在“萝卜招聘”。所谓“萝卜招聘”,是指为有关系的候选人量身定制的招聘条件或者职位,来达到让关系户成功应聘的目的。
网络上,很多人因此将矛头对准包括吴丽丽在内的28个人,有人坚信“这次考试,就是为了解决他们的编制问题”;亦有人替其他13名社会考生叫屈,认为他们是被“拉下水”的。
“之所以28个人都能考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们长期从事疾控工作,对相关业务的理论和实践都非常熟悉。我们真有那么大的本事的话,早转正了,谁会当那么多年临时工?”吴丽丽说,自己最初并不知道有哪些同事报名,直到后期,才知道单位那么多人参加了考试。
汝州一位本地官员私下表示,“这次‘萝卜招聘’应该是在招聘条件中,对参与过疫情防控的人在年龄和学历等方面有些放宽。”他同时透露,“类似优惠,平顶山市里有文件。”
比如,平顶山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关于印发《激励引导专家人才投身抗疫一线工作12条政策措施》的通知(平人社【2020】7号)第七条明确指出:“畅通急需人才引进渠道。针对疫情定点诊疗、疾控、防疫研发等疫情防控相关事业单位开展传染、重症监护等疫情防控工作实际,确需紧急补充相应岗位专业技术人才,可开辟绿色通道,简化招聘程序,采取网上面试、考核等方式,直接招聘聘用,相关招聘手续可待疫情过后补办。对于紧缺专业或特别突出的人才,经批准可适当放宽条件。”
“对于防疫人员的优惠,全国很多地方都有政策,这也不是汝州特色。”这位官员说。
同为疾控中心临时工的刘钰,在门诊工作了超过十年。
那是她当初靠投简历找到的工作。在刘钰的记忆里,好像只有在入职前几年,单位与她签了劳动合同,工资起初是发现金,后来打到银行卡里。
这个岗位的工作单调且乏味,10多年下来,她反复做着一件事——打疫苗。新冠疫情期间,她一天最多给450个人注射过疫苗。后来看到单位招事业单位人员,她赶紧报了名,并花一万元报了培训班,这相当于她半年多的工资。
门诊很忙,她得早上五点起来看书,八点上班。午休时间也要用来看书、做题、写笔记。刘钰一直保存着那堆学习笔记和复习材料,摞起来足有20厘米高。
之后的故事听起来显得薄情寡义——她考试了通过,后遭清退之后,被从此前工作的门诊部门赶了出去。单位很快找来新人,暂时接替了她的工作。“我不认识那些人。”刘钰偶尔想回门诊看看,但新人非常警惕,几乎时刻盯着她的行踪。
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有关部门对媒体表示,“已协调出一些非事业编工作岗位,供招聘单位和解聘人员双向选择。此外,解聘人员的薪资已结算。”
而此次接受采访的8位当事人称,他们至今没得到工作方面的说法,也未收到薪水。
有人很快发现端倪,官方所称的解聘人员,可能是写了“自愿离职”的4个人。
“但他们这种措辞,很容易让人觉得,我们问题解决了。”刘钰说,她不止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问她新单位安排到哪里了。得知没解决,朋友表示惊讶,“网上不是说解决了吗?”
8月26日一早,被清退的“临时工”们再次到单位讨要说法。可能因为来的人太多,会议室再次被打开,一个副职领导出面接待了他们。
现场录音中,有人问领导,“为什么网上说给我们安排了?”
后者没有直接回答,重复着,“先回吧,先回吧”。
入秋后的汝州变得凉爽,疾控中心门前的台阶也不再炙热。接连几次讨要说法未果后,看着领导离开的背影,李旭确认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但能怎么办呢?他想着,还是继续坐在台阶上“假装上班”吧,假装自己在汝州拥有了一个事业编。
运营 / 李欣然 校对 / 李宝芳 美术设计 / uncle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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